《教書、教育》(三)

[偏才和通才]
「教育精神自有其大者遠者,此則唯通才達識者知之,
    擅一材一藝以絕業名專門者,往往不知也。」 (錢穆)
中國古代就已經明白「偏才」和「通才」的分別,
只不過沒有在詞彙之上將二者分辨出來。
北宋邵雍《漁樵問對》中,就有這樣一段對話:
樵者問漁者曰:
「人所謂才者,有利焉,有害焉者,何也?」
漁者曰:「才一也,利害二也。
有才之正也者,有才之不正者。
才之正者,利乎人而及乎自身者也;
才之不正者,利乎身而害乎人者也。」
曰:「不正,則安得謂之才?」
曰:「人所不能而能之,安得不謂之才?
聖人所以惜乎才之難者,
謂其能成天下之事而歸之正者寡也。
若不能歸之以正,才則才也,難乎語其仁也。
譬猶藥之療疾也,毒藥亦有時而用也,可一而不可再也。
疾愈則速已,不已則殺人矣。
平藥則常日用之可也,重疾非所以能治也。
能驅重疾而無害人之毒者,古今人所謂良藥也。」
《易》曰: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
如是,則小人亦有時而用之。時平治定,用之則否。
《詩》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小人之才乎?」
通才自古罕有,所以懂得用人唯才的曹操,
重視任用偏才,認為「士有偏短,庸可廢乎?」
曹操尤其重視只有一技之長,或數技之長,
而其他方面思考力不足的偏才,
──換言之,就是那些只能夠是奴才的偏才──
所以才會出現「楊修之死」!
以才取人最難,小人多有才也。(明。胡居仁)
可惜自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
中國自作孽,放棄了利用百家爭鳴來培育批判能力,
終於失去了培育通才的能力,影響力直到今天,
同時亦失去了訓練科技偏才的能力。
從非獨裁統治者的角度來看,
通才有通才的用途,偏才有偏才的用途,
奴才有奴才的用途,蠢才有蠢才的用途,
莊子認為即使無用的人也有「無用之用」,
只要懂得將他們各自安置在適當的位置上,

並且在各種位置的要求上設定最低門檻,
人才就不會被埋沒。
西方知識份子 Emilie Wapnick 創造了一個新詞彙
──multipotentialite──來形容「通才」。
然而一個社會能夠訓練多少「通才」,
還需要先嚴謹定義,再做研究,
才可以得出一個有參考價值的統計數字。

Emilie  Wapnick
Why  Some  of  Us  Don’t  Have  One  True  Calling

也許從實際和個人的角度來說,通才亦是某方面的偏才,
「為了生活,一個人必須有一技之長,
    生活容易,但提升生活質素困難,
    所以為了有更好的生活,一個人必須是偏才,
    而為了擁有自己的生命,兼且更好的生活,
    一個人除了必須是偏才之外,
    更需要努力訓練自己成為一個通才。」

[教書和教育開始分道揚鑣]
自古以來,無論中外,
教育」和「教書」這兩個分工早就存在,
並且和社會階級有著密切的關係。
一百五十年前,美國作家 Henry David Thoreau 已經指出
教育教書」在古羅馬的情況和分別:
We  seem  to  have  forgotten  that  the  expression
“a  liberal  education”  originally  meant  among
the  Romans  one  worthy  of  free  men;
while  the  learning  of  trades  and  professions
by  which  to  get  your  livelihood  merely
was  considered  worthy  of  slaves  only.
( Henry David Thoreau, 1860 )
「教書」和「教育」本來不應該是兩個完全分割的理念,
但由於近世紀人類的知識日新月異,而且不斷膨脹,
即使同一科之中,亦開始產生分工、分門的徵象,
開始令「教書」和「教育」這兩個理念分道揚鑣,越行越遠,
竟然被迫產生復古的現象。
於是專門訓練「偏才」的「教書」,
和企圖訓練「通才」的「教育」,就一起出現在近代的大學裡。

中國傳統的「書院」和西方某些人文大學,一向重視「教育」,
而一般的「現代大學」和理工學院,則重視「教書」,
不少「書院」已經成為了「現代大學」的一部份,
兩個價值觀念不同的人一旦結了婚,矛盾自然難以避免。
The  assault  on  education  began  more  than  a  century
ago  by  industrialists  and  capitalists  such  as  Andrew
Carnegie.  In  1891,  Carnegie  congratulated  the  graduates
of  the  Pierce  College  of  Business  for  being  “fully
occupied  in  obtaining  a  knowledge  of  shorthand  and

typewriting”  rather  than  wasting  time  “upon  dead
languages.”  The  industrialist  Richard  Teller  Crane
was  even  more  pointed  in  his  1911  dismissal  of  what
humanists  call  the  “life  of  the  mind.”  No  one  who
has  “a  taste  for  literature  has  a  right  to  be  happy”
because  “the  only  men  entitled  to  happiness…is  those
who  are  useful.”  The  arrival  of  industrialists  on

university  boards  of  trustees  began  as  early  as  the
1870s  and  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s  Wharton
School  of  Business  offered  the  first  academic  credential
in  business  administration  in  1881.  The  capitalists,
from  
the  start,  complained  that  universities  were
unprofitable.  Thes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capitalists,
like  
heads  of  investment  houses  and  hedge-fund
managers,
  were,  as  Donoghue  writes  “motivated  by
an  ethically  
based  anti-intellectualism  that  transcended
interest  
in  the  financial  bottom  line.  Their  distrust
of  the  
ideal  of  intellectual  inquiry  for  its  own  sake,
led  them  
to  insist  that  if  universities  were  to  be
preserved  at  
all,  they  must  operate  on  a  different  set
of  
principles  from  those  governing  the  liberal  arts.”
( Chris Hedges, Empire of Illusion:

The End of Literacy and the Triumph of Spectacle )
良好的「教育工作者」和「教書工作者」都需要有「熱誠」,
都需要足夠的「思考」能力,
只不過二者所需要的思考能力會有分別。
「教書工作者」需要較強的「學科知識」,
而「教育工作者」則需要較強的「人格和心理質素」,
所以「教育工作者」和「教書工作者」
可能會是不同種類和性格的人。
當教書和教育分別得越來越遠的時候,
社會上就產生令人觸目的怪現象:
1. 「教育工作者需要有讀書人的勇氣和風骨,
一定拒絕和「虛偽」擁抱,
一定不會攀附權貴,但他們卻越來越傾向於沉默;
2. 「教書工作者則可以一腳踏兩船,
既可以扮演正氣凜然的角色,亦可以趨炎附勢,搖旗吶喊。
扮演正氣凜然的「教書工作者」,
擁有讀書人的虛偽和陰濕,往往自稱為「教育工作者」。
趨炎附勢,搖旗吶喊的「教書工作者」,
當然擁有讀書人的虛偽,但算是光明正大的真小人,
他們未必會自稱為「教育工作者」,
但一般愚昧地以為「教育」和「教書」是同一件事的人,
會以為他們懂得「教育」。
擁抱「虛偽」的人,可以是優秀的「教書工作者」,
但怎可能成為「教育工作者」?
讀書人,有很多不同的種類;
其實「教書工作者」和「文人」一樣,無行者多的是,
如果我們誤以為「教書工作者」就是「教育工作者」,
誤以為文人就是有道德勇氣的知識分子,
問題不是出於他們的身上,而是在我們自己的腦子裡。
教育,是訓練少年德智,而教書則訓練少年得志,
容易產生「少年得志大不幸」的結局。
試問,一個沒有接受過「教育」的偏才,
即使他是偏才中的精英,他可以算是「知識分子」嗎?
大多數「教書」訓練出來的偏才,不一定有良知,
不一定重視社會關懷,其中比較自私的更加會為虎作倀。

曾獲得1962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  John  Steinbeck
十分推崇「教育工作者」:
I  have  come  to  believe  that  a  great  teacher  is
a  great  artist  and  that  there  are
as  few  as  there  are  any  other  great  artists.
Teaching  might  even  be  the  greatest  of  the  arts
since  the  medium  is  the  human  mind  and  spirit.
( John Steinbeck )
傳播媒介及一般人一向不重視批判思維,
思考和概念有嚴重錯誤、一廂情願的認知,一點也不奇怪,
但重視批判思維的人,
怎可以不分辨清楚「教書」和「教育」這兩個概念?
千萬不要以為從事「教學」的人會討厭語言偽術,
一旦涉及個人利益的時候,只會嫌語言偽術還不夠偽!
茲舉一例說明「教書」和「教育」概念混淆的好處:
教書工作者的所謂緊守教書崗位」,
往往是指保障老師的工作及涉及工作各方面的利益,
至於學生和社會的利益只是次要又次要;
育工作者」的所謂「緊守教育崗位」,
一定是指保障整體社會未來的利益,
並且會將學生的利益放在最前面,因為學生是社會未來的棟樑。
所以每當傳媒報導有「教書工作者」說要「緊守教育崗位」時,
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在說甚麼!